◎ 周海波 谭天惠
内容提要:凭借新出中篇小说集《墨池记》,阿占继续为青岛人“作传”,城、海、人三位一体,去描述历史与传统的风痕印记,去践行港口城市的叙事新书写。在系列的文化风景中,阿占将自身的情感浓度与对历史、文化与个体的独特思考浑然熔铸,探究了青岛城市与海洋文化所孕育的性格美学,建构起文学长廊中的青岛文学形象,使城市精神与地方文脉跃然纸上。书中对于城与人的深度抒发与阐释为了解青岛提供了新的图景,也为拓展小说中城与人的叙事空间提供了新的路径。
一、人物:画家小说家的刀笔之界
读《墨池记》,分不清是画家出身的阿占赋予了人物灵性和塑造人物的刀法,还是作为小说家的阿占以画笔贴近人物呈现的色彩与线条——或者说,阿占已经超越了画家与小说家的刀笔之界,在用生命体验与直觉对话青岛这座城以及城中诸人诸物的心魂。
阿占深爱着她笔下的那些人物,他们与她有着共同的生命频道。《墨池记》精选的四部小说,如同四篇人物列传,其容貌性格、生命历程、情感方式,干干净净,清晰可见。作品中的人物拥有不同的身份特征,属于不同的社会层面,皆是“老城”里走过来的人,是呼吸着浓浓海货气味成长、或浸润于海浪中与海蛎子、海蛰以及深海大鱼打交道的人,甚或是城中古典家学传承和人生经历痴怪的匠人。某种意义上,这些男女老少就是阿占笔下的“老城”或者青岛。
《墨池记》所收录的四篇小说,篇幅各有长短,在向读者展示中篇作品精准叙事手段的同时,那些独具个性的艺术形象,承载的故事人物以及与“老海”同在的“老城”得到绽放,纵横沧海,波澜壮阔,人城互见的丰满与世事变迁的苍凉,全方位地显示了阿占对中篇小说文体上的独特理解和艺术把握。
作为青岛土著的阿占一直在用心写青岛。从早期的《青岛蓝调》系列,到近年的小说集《制琴记》《墨池记》,阿占持续、优质地书写了青岛的艺术形象。青岛存在已久,她不断地成为人们的“外景”,成为“青岛印记”,却没有真正成为“艺术形象”。尤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艺术长廊里,作为艺术形象的青岛无法与施蛰存、张爱玲等人笔下的上海、萧红笔下的呼兰、叶兆言等人笔下的南京、池莉等人笔下的武汉相比,甚至都谈不到文学青岛的存在——阿占的意义在于,她让我们看到了鲜明生动的青岛形象,而且作为文学形象能够生动地出现于具有广泛文学影响的创作之中,看到了富有港口个性和丰赡内存的城市品格,看到了富有地域特点的“大嫚儿”“小哥”以及众多鲜活形象存在的青岛老城。《墨池记》中的四部小说,无意于为青岛人作传,却又时时呈现出不同人物的成长过程,成为非传记体的人物传。
作为与城市进行灵魂对话的小说创作,需要作家广大而精微地把握城市脉搏,倾听城市深处的心跳。阿占是大海的女儿,“真的别无选择了。身为青岛人,爱海,是基因里的爱”。她深知,潮起潮落之间,是城市的不竭律动,更是生命的自然形态。《来去兮》看似写了几个不同时代、不同性格、不同经历的女性人物,实则是阿占从不同视角打量“王小鱼”的生命历程,为这座城市所作的女性人物连环画。“坏女人”“吕剧演员”“祖母”“王小鱼”,四位女性的连环登场,映照出城市变迁中的千姿百态。无论是“坐在巨大的圆形光斑里”的“坏女人”,风情万种又朴实过日子的“吕剧演员”,还是历经风霜参透人世的“祖母”,都是“王小鱼”必经的成长之路。她们的日常起居、细碎情感,作为不同的生活经验呈现,成为不同时期“王小鱼”的精准版教科书,从而领悟了现实烟火里女性应有的姿态与精神,从而成就了“王小鱼”特有的调性与人生轨迹。虽然不能完全认定好奇、大胆、好胜而又敢闯敢做敢于争鲜的“王小鱼”就是青岛大嫚儿的代表,但至少在她身上显现出了青岛女性特有的样貌作风,真切而鲜活的青岛大嫚儿形象已然构成了生动的画面、经典的成像。
《满载的故事》中的“满载”和《后海》中的“谷子”,则从不同角度表现了“青岛小哥”的性格特点。渔民的理想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。与“满载”相比,同样与海打交道的“谷子”,可能更具有城市“小哥”的代表性。生于后海的“谷子”显然没有前海的新潮与浪漫,“后海岸上一片灰蒙蒙厂区,视觉相当枯燥”,这是作品中对后海的定位。恰是如此,后海才拥有了前海所缺乏的生动与真实——纺织厂的喧嚣是生动的,赶海的啸叫是生动的,上街的美食是生动的,所有这一切,都是后海赐予后海人家的独有生命版图。当然,在“谷子”身上呈现了更丰富的内容。“谷子”有勇的部分,有义的表现。他有敢于在各种复杂海况中游刃有余的天赋,有敢于在酷寒天跳海救人的侠气,有敢于远下杭州与负心汉赵既白决斗的壮举。在灰色工业背影中成长起来的“谷子”,经历了时代巨变,“愁城”情绪与不可抗拒的命运,交织而成“谷子”这一代城市人的悲喜剧。“谷子”身上带有强劲的个体生命力,却生活在一个集体与个体交错的时代;他认命不认怂,一直试图通过自我努力改变一些东西,但又没有能力真正去面对城市与时代变化带来的一切。
阿占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一种文化中,一个传统中,他们有师父,有承继——即使是“满载”“谷子”这样的“野孩子”,在师父面前也会乖巧起来。在师徒关系的把握上,阿占那些重情重义的书写,某种意义上体现了“青岛人”的性格以及别成一派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。也许,仅仅从齐鲁文化的角度并不能完全解释阿占笔下的人物,毕竟要考虑到一座移民城市的历史性、流动性、兼容性。
二、老城:生命与历史的同行者
在阿占的小说中,“老城”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,是阿占性格美学中不可或缺的形象。“老城”是青岛,也是阿占的精神领地,是一个巨大的象征,是一个足可以与张爱玲笔下的上海、萧红笔下的呼兰相提并论的小说载体和精神象征。“不是每座城市都有一个‘老城’,也不是每个‘老城’都能面向一片‘老海’,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两者之间拥有一间‘老房子’,也不是每间‘老房子’都流转着值得记取的人间故事”(阿占语)。城、海、人三位一体,构成了阿占小说的叙事空间,“老城”是相对于新城而言的,是老一辈青岛市民的生活与精神凝聚地,一个独特的唯一性的空间。“老海”则是青岛人永远的精神寄托,只有在“老城”“老海”的映衬中,青岛人才有可能真正寻找到自己的生活领地。《墨池记》里的四部中篇小说,写到了老城、老海、老村落、老房子、老人——在这些空间中,人与城相互依赖,共同存在,人就是城,城就是人,那些故事就是在这种空间中生成并且被叙事出来。
从《来去兮》中的“王小鱼”与老城中的那座老房子看得出,在阿占的笔下,老城不仅仅是一个背影,一个城市居民的载体,老城就是生活本身,就是嘈杂的原生态的烟火现实,是伴随着“王小鱼”共同成长起来的岁月。老城在变化中不变,居民在不变中变化,老房子里的人来了走了,如同大海的潮涨潮落,船来船往,命运起起伏伏,最终构成了老城里演绎着的日常人生。从“坏女人”到“吕剧演员”,从“祖母”到“王小鱼”,三代女性所演绎的城市故事,非常到位地表述出了这个城市几十年的历史,人与城、城市故事与市民故事,在时空的穿梭中呈现完美的和谐。
《后海》打开了青岛叙事的新空间。后海、前海不仅是地理概念,而且是在城市市民生活空间中富有特色的叙事维度。“后海”通常仅作为文化记忆中的纺织厂、橡胶厂、机车厂以及与工厂噪音混合一体的滩泥与浑水。但在阿占笔下,后海的生动与丰富,后海与城市发展的密切关系,通过冯家和那个叫“谷子”的青岛小哥的人生经历,层层铺开,渐次展示,让读者获得了重新认知——可以说,没有后海就没有青岛城市的深度,没有后海也不会有真实的青岛生活。当然,没有后海的叙事必定会缺少应有的层次性和逻辑性。出生在后海的“谷子”与他的父母兄弟,以后海为根据地,将情感和生命与后海结为一体。从后海到前海,“谷子”打开了生命历程中新的境界,与人合伙做起了游艇生意,还将“后海烧烤”开到了前海。这其中,“谷子”与“叶简兮”通俗而略带传奇色彩的爱情,贯穿于前海与后海之间。最后,“谷子”再次回到了久别的后海——人生似乎回到了原点,又似乎站到了一个新的起点。在阿占的小说中,从逼仄困顿的后海到人声鼎沸的前海,“谷子”的人生获得新的机遇,拉长了阿占小说的叙事长度,而从前海的宽广开阔到后海的深邃厚重,又极大开拓了城市叙事的艺术空间,为人们认识青岛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可能性。
在与作品集同题的《墨池记》中,阿占又让读者认识了青岛作为一座现代移民城市的另一面,写出了城市的文化积淀,写出了东方传承与城市文脉的流转,写出了“有志者”在书法、中医、京剧等多个领域的触类旁通及其文化追求的方式,写出了以文字致敬长辈的仪式感和厚重感。可以说,只有当“甘草”出现之后,青岛大嫚、青岛小哥、青岛世家的文化承载者构成了稳定的形象体系。《墨池记》并没有特意突出老城的形象特征,也很少写到城市的相貌,其中的人物主要出入于老屋或者山里,但城市的形象却无处不在。在这里,阿占写书法、写中医,就是在写城市和城市里的人,写城市的人脉、文脉、命脉。阿占笔下,城市已经内化为人的精神,人已经成为城市主体,人与城相互在场,彼此看见。于是,在黑洞般的破阁楼里,在光线不足的暗淡空间,无论是少年的父亲,还是少年拜师为父的松庵,都让少年深深感受到“一种探险的兴奋感正隐隐荡起”,他们的精神支撑起了一座城市最令人心醉的世界。正是这样,读者才会对这座艺术之城产生更深刻的认识。真正明白“松庵”“庐老”“甘草”就是城市青岛,青岛的城市精神也正体现在这些平常但又有筋骨的“痴人”身上。
三、孤独:理想主义的完美主义者
阿占是一位理想主义的完美主义者,理想主义者与完美主义者又往往二位一体,呈现为个人成长过程中的精神追求和生命特征。“王小鱼”“叶简兮”“茱萸”都是这样的人物,“满载”“甘草”“谷子”也是这样的人物——他们在成长中孤独,在孤独中成长,他们在追求中感受孤独,在生命中享受孤独。孤独既是这些人物成长过程中的必然阶段,也是他们人生追求的一种境界,从这个意义上说,孤独是这些人物的性格世界中最令人尊敬的呈现方式。同样,孤独也是城市成长的过程,或者说也是城市的性格体现。那些老街老房子以及老房子中的老人,那些在一轮轮城市扩展中消失的渔村,那些让人留恋的生活方式,都渐渐成为远去的风景,成为回忆中的镜像。
老城中的“王小鱼”,在其成长道路上经历了三位不同性格、不同命运的女性,她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给予王小鱼以女性意识的启蒙,也给予成长中的王小鱼不同的孤独感受。“坏女人”教给了“王小鱼”认识美,香手绢的美、女性的美、生活的美,让她逐渐意识到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姿态与高傲。“吕剧演员”教给老院子的人们如何生活,如何把两个孩子教养得“懂规矩,有气质”。虽然处于成长叛逆期的“王小鱼”还不能理解“吕剧演员”,但“吕剧演员”的孪生女儿“林睛”“林朗”为成长期中的“王小鱼”带来了某种启迪。当然,真正让“王小鱼”懂得女人,懂得生活,懂得女性人生的,是她的“祖母”——正是“祖母”让“王小鱼”成为“王小鱼”,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。对于“王小鱼”而言,事业是否成功,爱情是否顺利,所有这些世俗的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如何在无常之中尽可能地不失去自我。“王小鱼”在“祖母”身上真正学会的,是如何品尝生之孤独。
在阿占的写作中,没有过多地沉迷于自我经验,尽管她会努力地与作品中的那些人物一起因喜悲而歌哭,但作为一个优秀作家她始终知道如何去把控情感与经验。“伍尔芙”可以在“一间房子”里想象女性世界应有的空间,而阿占的“一间房子”是她所生活的“老城”,那里已然成为凝结她精神之根的所在。
最后,我们来讨论一下《满载的故事》所给予我们的“满载”的喜悦。这不仅在于《满载的故事》与其他三部小说叙事层面不尽一致,且主要人物“满载”的性格与走向,亦与其他三部小说中的人物有所不同。“满载”作为当代小说的一个艺术形象,他所承载和透露出来的性格美学,需要我们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更系统讨论。“满载”与恶浪腥风搏斗,会让人想起海明威《老人与海》中老人与大鱼搏斗的故事,他们都是大潮中的高手,也都是孤独的高手。《满载的故事》中小标题是很值得玩味的,“一个天才”“一把折刀”“一年夏天”“一种杀戮”“一个疯子”“一条破船”,这六个“一”既是作品对满载的基本概括,突现了“一”在中国文化中的哲学意义,同时又写出了“满载”生活与精神世界中的“一”。作为“一个天才”的“满载”,他对海的熟悉与掌控,使他达到了空前的高度,成为一个无敌的高手,于是,“满载”获得了生存的可能性。与此同时,高手也有寂寞的时候,当高手如同金庸笔下的独孤求败时,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独。在渔村,“满载早早地认识了孤独”,虽然他还不会写“孤独”这两个字,但他在天地海之间深刻地感受到了孤独,“他只觉得,除了天和海,鸟和鱼,再也没有别的”——高手写高手,享受的就是这种境界。《满载的故事》在“一个天才”中写了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故事。每年霜降前后,一只“灰黑羽毛,脖子颀长,红嘴尖尖”的捕鱼高手青庄飞来海边,在潮退后的低水处,“一脚站立,一脚缩于腹下,久而不动,静如泥塑,从午后直到黄昏”。这只青庄可以将一匹黄鼠狼拖进海里淹死,却不碰腹部满满的雌鱼。这就是青庄的孤独,也是满载的孤独。当“满载”成为渔船的船主后,他放弃了让鱼们断子绝孙式的捕捞方式,不惜与胡老大闹翻、与全村人为敌,也要放弃大海里的“一种杀戮”,让作为海上天才的他自己生活于孤独之中。
就中篇小说集《墨池记》来看,阿占的小说仍有继续提升的空间,她自身似乎如同她作品中的人物那样,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,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地步,她对于这座她深爱着的城市的认知,对于她笔下那些城市人物的理解,小说叙事的手段及其整体节奏的把控,与其小说叙事之间的关系同样达到非常融洽的地步。当然,如果从中国当代小说艺术发展的整体性考虑,我们同样还有理由对阿占满载着更多更高的期待。